乘夜深

8/31：斯德哥爾摩　老城區　鵝卵石路上的雜沓 墨水也只剩一些了。我打算把旅行期間寫下的詩詞和相片放進這個盒子裡。這個國家就算只拍一個街角，也有股懷念的味道。雖然我的拍照技巧完全不行，但還是洗了沒晃到的相片。 Elma，這個盒子裡的詩詞和曲子全是妳的了，怎麼用都好。反正對我來說已經不需要了。 直到最後我還是這樣，不管去哪都想著作品的事。自私地裝成厭世者的樣子，為藝術痴狂的醜陋怪物。 是啊，到頭來我除了音樂什麼都

8/31 墨水用完了，如果字跡斷斷續續的還請見諒。 儘管如此，Elma，我會變成這樣，並不是因為對音樂感到絕望，也不是放棄了人生，而是沒完沒了的小說非常無聊，拖延怠惰的故事根本不美。人生肯定也是一樣的。如果要為我自己的故事寫個結尾，那只能用音樂來表達了。這趟旅程中我只憑著我的所見所聞寫下了詩詞和音樂。這個盒子裡的歌曲，只是一個象徵著我的作品。如果要說的話，這些樂曲就是我的人生本身。Elma，我只能交給你了喔。 我不知道裝有這封信的盒子之後會如何。我祈禱不久某個親近的人看見附有妳住址的便條紙後，能幫我把盒子寄給你。 信紙也快用完了。最近常想起那時候的事，對鋼琴家感到憧憬的自己、想成為小說家的自己、無法徹底放棄對音樂的夢想而開始寫詩的自己。直到現在，我的人生依然是連續的妥協。真的，全是從妥協中活過來的。 現在才說得出口。那樣的我，一度放棄音樂的我之所以又開始寫曲，是因為讀了妳的詩啊，Elma。雖然妳不太願意讓我看，但接觸到妳的詩時，我看見了月光。 只在夜裡照耀的無暇之光。 稀薄耀眼，淡淡的月光啊，到讓人無法想像的程度

8/31：Elma 騙子什麼的　我知道自己就是　一碰到妳 Elma　還是　還是好痛啊 唱著就快再見了 直到天黑入夜 早晨灑落的陽光從葉縫間滲漏　我和Elma 還是　還是想睡嗎　接近初夏開頭的五月森林 漫步時臉上的花露　看啊　就像是淚水呢 就這麼打個哈欠吧　妳想的話再一起去椅子上坐坐吧 沒有什麼事情是不能被原諒的喔 妳總是這麼溫柔地對我 就這麼身處在某個遙遠的國度　隨意躺臥在初夏的縫隙之間 忍著眼淚和話語　僅僅對夜晚的深邃一無所知 騙子什麼的　我知道自己就是　一碰到妳 Elma　還是　還是好痛啊 唱著就快再見了 直到天黑入夜 難過的事也好，痛苦的事也好，什麼都看不見的話就無從知道 緊閉著眼逃走　漫步在月光下的路 狹窄的房間、寒冷的夜裡　想睡的白天　寂寞的早晨 我從「再見」這句話之間看著妳的臉（１） 就這麼身處在某個遙遠的國度　隨意躺臥在初夏的縫隙之間 忍著眼淚和話語　僅僅看著天空的蔚藍 僅僅和妳一起對結局一無所知 騙子什麼的　我知道自己就是　一碰到妳 Elma　還是　還是好痛啊 唱著就快再見了 直到天黑入夜 ————注釋———— ＊１：原文「さよならの言葉越しに君の顔を見てる」。「言葉」是言語、話語的日文，而「葉越し」是指透過葉子之間的縫隙，歌詞把兩個詞合而為一。

8/25： 所以我放棄了音樂 想過了還是搞不懂　在藍天之下等妳 起風的正午　想像擺脫了午後 吶，之後會怎麼樣呢　沒學過前進的方法啊 看著你的眼睛　我無言以對地走著 想過了還是搞不懂　青春真是無聊 放棄了鋼琴　卻戒不掉彈桌子的習慣 吶，將來要做什麼呢　不要做音樂就好了　別再困擾了喔 就算在心中劃出一條線　還是消失不了 事到如今　喂，別再回想了 搞錯了啊　不明白啊　你們這些人也好 真實也好，愛也好，世界也好，痛苦也好，人生也好，都無所謂啊 想知道是否正確也只是防衛本能　我想過了　都是妳的錯 想過了還是搞不懂　真的不想變老啊 光是想著某天會死胸口就變得好空虛 將來要做什麼呢　長大後就知道了喔　什麼都沒做啊 該怎麼解釋我對滿臉幸福的人感到憎惡呢 我的自卑感就像大腦深處無法滿足的怪物 沒有錯啊　喂，不管怎樣你們這些人類 愛也好，救贖也好，溫柔也好都毫無根據的，很可怕啊 對情歌感到痛苦也只是防衛本能　無所謂吧　都是妳的錯 想過了還是搞不懂　光是活著就很痛苦了 音樂之類的又賺不了錢　歌詞之類的隨便就好　都無所謂啦 沒有錯吧　沒錯吧 搞錯了啊　我知道的啊　你們這些人也好 真實也好，愛也好，救贖也好，人生也好，都無所謂啊 沒辦法說出正確解答也只是防衛本能　無所謂啊　都是妳的錯 我也有過信念　現在卻只是垃圾般的想法 無論寫了多少次的妳　能不能暢銷都無所謂了啊 真的　真的啦　以前就是這樣了 所以我放棄了音樂

8/8 維斯比真是個不錯的小鎮啊。爬上維斯比主教教堂右邊的階梯，就能到山丘上的路，將整座小鎮一覽無遺。放晴的傍晚時分，常常可以從這裡看見往海平面下沉的落日。雖然這麼說，但我覺得我在這裡待太久了。不管是錢還是墨水，都剩得不多。在這之後我會回斯德哥爾摩，我小時候待過的城市。 大概是一年前的這天吧，我辭掉了打工，之前應該也寫過。正確來說，我不是辭職，而是逃跑。那天因為瑣碎失誤被店長怒罵而低頭的同時，我一直想著別的事。羅伯・強生、吉米・罕醉克斯、布萊恩・瓊斯、吉姆・莫里森⋯⋯厲害的音樂家都在27歲就死了，所以也有27俱樂部這種迷信說法，很有名的。 在人生臨終之際，我會在內心留下讓我說出「這樣就好」的東西嗎？也不一定要是27歲，當剩下的壽命被限定在只有這麼多的時候，我會想著「這樣的話，乾脆⋯⋯」，然後拋下一切只去面對音樂嗎？或者就現狀而言，我會說那種事情是不可能的，然後維持現在的生活，到死都過著煩惱、停滯、沒有意義的日子嗎？ 當我從那些事情回過神時，我只帶著身上的一些東西，就這麼跑了出去。那是個有著殘月的美麗夜晚。我跨上腳踏車，無心地騎到東伏見的車站前。要是能去某個遠處就好了，我到現在也還這麼想著。那時候的我，已經決定讓一切結束在這個夏天。 一年啊。這一年就是我的一生。人生如果什麼事都不做的話將會無比漫長，但如果為了完成什麼卻又極其短暫。你的話，引自〈山月記〉（１）吧？如同陽光從葉縫間滲漏的月光下。 終於回想起那時候了啊，Elma。 ————注釋———— ＊１：〈山月記〉是中島敦在 1942 年發表的短篇小說，原句是「人生は何事をも為さぬには余りに長いが、何事かを為すには余りに短い」。

8/7：八月、某晚、月光明媚 什麼都不需要了 心臟好吵雜　每走一步都覺得喘不過氣　第一次逃離了打工 音樂啊生活啊　都已經無所謂了　只有看不順眼的事一直在增加 八月某晚，月光明媚，騎著腳踏車飛馳　東伏見的高架橋、小平、富士見通和商店街（１） 夜風搔著鼻子　胸口的疼痛只是心理作用　我知道的　我裝作自己知道了 真差勁　真差勁　我的一切真差勁　想透過形式把妳留下　怎麼可能把妳當作回憶啊 真差勁　真差勁　心情卻好極了啊　差勁的還有這個歌詞本身啊 人生，可以在二十七歲死去的話是搖滾樂拯救了我 連思考也放棄了！反正都會死　妳也是，什麼都不需要了 心臟好吵雜　喉嚨越笑越乾　第一次出賣了自己的心 心痛啊自尊啊　都已經無所謂了　已經對看不順眼的傢伙低下頭了 八月某晚，跨過那時候的景色　斯德哥爾摩的露天攤販、基律納（２）、老城的石板路 只把妳收進胸口　這天空的蔚藍也只是心理作用　我笑著　我維持笑著的臉 真差勁　真傲慢　妳也跟大家一樣貪婪　戲劇性的歌啊愛啊，都蠢斃了啊 我知道的　我知道的　妳的人生，是屬於妳的　無論我喊了多少次真差勁 是啊，一定是這樣的啊　那個世界一定放著搖滾樂 讚美詩之類的才不流行　因為神明不存在啊 罪啊過錯啊犯罪啊自殺啊戰爭啊少數群體啊我全都不知道 真差勁　真差勁　分手真傲慢　妳的一切都想全盤接受　這種話跟欺瞞一樣啊，Elma 真差勁　真差勁　可憐極了啊　想在戲劇性的夜裡為自己哀悼 真差勁　真差勁　話太冗長了　妳的人生是月光　怎麼可能讓妳說出「這也是常有的」啊 真差勁　真差勁　被嘲笑也沒辦法啊　差勁這詞只是為了讓歌詞順口啊 人生，可以在二十七歲死去的話是搖滾樂拯救了我 連思考也放棄了！反正都會死 現在啊，愛啊，過去啊，夢啊，回憶啊，哼唱啊，漠視啊，晚霞啊， 溫柔啊，痛苦啊，花萼啊，憂鬱啊，那年夏天啊，這首歌曲啊， 偽善啊，夜風啊，謊言啊，妳啊，我啊，藍天啊，什麼都不需要了 ————注釋———— ＊１：東伏見，東接關町，位於東京都西東京市。小平，東接西東京市，位於東京都多摩地域北部。富士見通，應為小川站西口前那條，位於小平市。 ＊２：基律納是瑞典最北部的城市。

7/13：維斯比　從阿爾梅達倫向北延伸的路　在臨眺牆邊海岸線的樹下長椅 我在哥特蘭島旁的法羅島。島嶼北端的石灰岩長年被海侵蝕，形成奇形怪狀的物體在岸邊坐鎮。 關於「遊行」這首詩。 明明誰也看不到，但誰都擁有。 明明誰也沒看過，但只要說話就會露面。 隨著心情變得溫暖，變得冷淡。 通過氣管，從嘴裡流出。 那就是聲音喔。 正是在那空氣的震動之中，寄宿著心。 關於神明。 神明寄宿於好的作品之中。 每當創作時， 總會有股彷彿被看不見的什麼所打動的錯覺， 那或許是虛無感、悲傷、 喜悅之類的的情緒或感傷， 帶動著筆繼續書寫而已。 但我認為這些是神明所做的。 從心臟傳遞到指尖，寫在長方形的紙上， 我很喜歡這樣的瞬間。 妳一定也這麼想吧。 不過有一點不能被誤解， 神明寄宿於作品之中， 而非我們人類。 這樣的想法只是創作者的傲慢， 畢竟我效法的是王爾德的藝術至上主義嘛。 創作什麼的其實是一種宗教， 就跟我的話語裡始終有妳存在是完全一樣的喔。 墨水越來越少，要省著用了。

7/12：遊行 身體的深處　喉嚨正下方 如果有心的話妳就在那裡吧 很久以前就知道了 如果變老連妳的臉也會忘記 在身體的深處　喉嚨的裡面　我好想知道產生話語的瞬間 如果就這麼天明的話 希望不會對回憶失去情感 希望不會失去這首歌 請不要忘記　再一下下就好 這獨自一人的遊行 很久以前就在想 妳的指尖裡大概寄宿著神明吧 比今天、昨天還要更早，很久很久以前 就知道了 身體的深處　喉嚨正下方 只是日復一日地模仿　你寫的詩 希望不會忘記 此刻妳不在的溫度 用這份不會失去情感的回憶 用這首不會失去的歌 再一下就好　再一下下就好 這獨自一人的遊行

7/1：似夜而非 如實唱出自我之類的事怎樣都無所謂 我只想活得比別人輕鬆　不想努力 就這麼低頭走著不知道天空有多藍 我只看著你的相片 懷著空洞的心漫步在夕陽西下的街道 只要謊言比槍管還重就足以讓我抽筋 人生連同機關槍　把更多轟飛吧 連心臟也拿去　就用一句再見 我想消除悲傷的事 也想消除開心的事 想消除這顆心 一個就夠了，只想在妳身上開個洞 不知名的花很美之類的事怎樣都無所謂 我想消除這顆貧乏的心　不想打工 就這麼低頭說話不知道別人的心情 我只看著你的相片 在Live House裡如實地唱著 唱著那些賺不了錢的歌，就像個傻子啊 「人生就是機關槍」　好想說出這種話 連同副歌一起歌唱　我想消除所有從那喉嚨唱出的 難受的歌　想消除溫柔的歌 光聽我就覺得痛苦　一首就夠了 人生連同機關槍　把更多轟飛吧 連心臟也拿去　就用一句再見 想成為妳來世還會繼續懷抱的回憶，光看就覺得痛苦的那種 只要一個就夠了　一個就夠了 想在妳身上開出風洞

6/15 哥特蘭島（Gotland）的維斯比（Visby）是座曾經在維京時代繁榮過，現在卻已經沒落的貿易都市。這裡如今還殘存著具有濃厚中世紀色彩的遺跡。「環城城牆」圍繞在小鎮的周圍，雖然歷經了許多歲月，風景卻依舊不變。我在小鎮的旅館房間內執筆。 小鎮中心的阿爾梅達倫（Almedalen）（１）公園在這個季節開滿了花。坐在木製的長椅上眼前有鳥走過。教會的鐘聲從遠方傳來。還有什麼呢？這裡的海也很漂亮。來到這麼遠的地方，有點懷念旅途前的事。 今天寫的不是創作有些麻煩之類的話題，而是我個人的事。我以前也有自尊心，如果作品被貶低，我就會湧現出對應的憤怒。無論被否定得多麼嚴重，我只想做出推翻那些批評的作品。每天晚上，我一邊藉著月光寫作，一邊想著要怎麼給那些可恨到想殺掉他們的傢伙好看。「怎麼能敗給他們」這種幼稚的反抗心態就是我的能量。「創作最大的動力來自憤怒」這句話，我非常可以理解。 大概是去年初夏的事吧。某天傍晚，我久違在站前的圓環抱著吉他自彈自唱，就是所謂的街頭表演。那是辭掉一直在做的打工之後，靠著慣性寫曲的時期。那地方沒什麼人經過，像被燻燒般的橙色夕陽灑落在對面的商店街上。偶爾有路過的學生、社會人士、年輕男女和老人輕輕地停下腳步，在失去興趣後又離開。那種重複的情況看似理所當然沒什麼變化，但在某次曲間的調音結束時，我突然看到眼前有個中年男子站著，朝我的方向望過來。我輕輕地低下頭，重新拿好吉他。在彈奏下首曲子的幾分鐘內，他一言不發地聽著歌，直到伴奏接近尾聲，才興味索然地轉身。他的感想只有一句話：「好無聊的歌啊。」你知道我聽到的當下怎麼想嗎？ 一切都無所謂了。 怎樣都無所謂了，Elma。我立刻停下了表演，從對面的商店街走上回家的路。那天見到的黃昏似夜而非（２），我依然忘不了。 ————注釋———— ＊１：Almedalen是「榆樹谷」的瑞典文。查資料的時候還發現這裡在每年的第二十六週會舉辦Almedalsveckan（榆樹谷週）的政治活動，包括演講、研討會等。 ＊２：原文「夜紛い」，意思是和夜晚太相似，以至於無法區別是不是真正的夜晚。